范志勇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党委副书记、教授、中国宏观经济论坛（CMF）主要成员
徐鹤鸣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博士研究生
本文字数：357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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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0年托马斯·杰斐逊当选总统，他所领导的民主共和党也掌控了国会。美国对外贸易政策发生巨大调整，对英国歧视性政策由忍让转向强硬。并由于与英国的长期摩擦，美国发动了建国后第一次贸易战（1807-1809年）。此时距离美国联邦政府成立不到20年。虽然这次贸易战没有取得预期的结果，但是极大地改变了美国当时的执政者对发展本国制造业的态度。制造业继农业和商业部门之后，成为影响美国关税政策的重要部门。1810年之后，麦迪逊政府开始着手建立起美国历史上第一套真正的保护性关税，并引发未来几十年美国各部门关于贸易政策的各种明争暗斗。
一、美国建国后第一次贸易战的背景
美国建国后长期面临英国的歧视性贸易政策。在英法战争期间，英国政府于1793年发布枢密令（Orders in Council），打击美国与法国的贸易往来。英国拒绝承认“自由船只等于自由货物”，允许英国海军没收中立国家向法国及其殖民地运送的所有货物，查扣运输货物的船只，强征船员加入英国海军等等。这严重打击了美国的对外贸易和航运业。
在美国联邦政府成立后的最初十二年（1789-1801）中，由华盛顿、亚当斯及其领导的联邦党整体对英国采取了容忍态度，而杰斐逊、麦迪逊及其领导的共和民主党则一贯主张以强硬政策反击英国的歧视性贸易政策和冲突。1801年之后，随着美国政权交接，民主共和党总统杰斐逊、麦迪逊先后执政，美国对英国的贸易政策逐渐强硬。
1803年英国和法国重新爆发了长达12年的军事冲突，美国所面临的外交和国际贸易环境在次发生剧变。一方面，英法战争导致了两国对美国航运业的需求大涨，转口贸易蓬勃发展；另一方面，英法两国都试图摧毁敌国的外贸，断绝必要的食品和原材料供应，两国都开始对与对方国家开展贸易的美国船只进行骚扰。英国枢密院下达了多份法令要求英国海军拦截扣押美国船只，没收货物，并强征美国船员加入英国海军。
随着英美冲突的加剧以及外交谈判的失败，杰斐逊总统决心以“贸易禁运”予以应对，希望通过断绝英国重要物资供应，在不发生战争流血的情况下迫使英国让步。由此引发了美国建国后的第一贸易战。
二、以“贸易禁运”打响的第一次贸易战
美国建国后的第一贸易战是以“贸易禁运”的形式发生的。历史上，美国曾经在18世纪六七十年代通过“禁止进口”运动成功地迫使英国改变对北美政策。杰斐逊和麦迪逊基于相同的理念，依然相信当时的美国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战胜英国。
1807年12月杰斐逊要求国会禁止所有美国船只前往外国港口。这样做表面上是保护美国船只和船员不受英法两国的掠夺，中断向交战国运送美国的物资，迫使它们改变对美国的政策。然而这实际上是停止了美国一切对外贸易。美国政府规定本国所有参与沿海贸易的船只都必须缴纳相当于船只与货物价值两倍的保证金，以确保不会驶往外国目的地；渔船被禁止搭载任何货物，并缴纳相当于船只价值四倍的保证金。被发现违反禁运令的船只将遭到罚款、罚没和扣押的处罚。
图1、1807年《禁运法案》实施期间的经济增长状况
数据来源：根据Maddison（2023）计算
《禁运法案》的实施对美国收入造成了明显的影响。禁运法案实施的第二年（1808年）美国实际GDP人均增长率为-7.0%。直到1810年美国人均实际GDP达到2120美元，才恢复到到1807年2114美元的水平。[1]对于国际贸易而言，这场贸易禁运事后更被证明是美国自我实施的一次沉重打击。1807年法案禁止所有美国船只驶往外国港口，禁止所有外国船只来美国装载货物。禁运导致美国的对外贸易在第二年夏季完全瘫痪。美国国内产品出口在1808年比上一年减少了80%以上。不但如此，禁运还给美国国内市场的价格水平带来了巨大冲击，出口产品价格下跌，进口产品价格上涨。出口方面，棉花、面粉、烟草和大米这四种产品占1807年美国出口量的2/3左右，贸易禁运导致出口加权平均价格在1807年12月到1808年6月下跌了27% 。[2]进口方面，1808年秋季随着返回美国的船只锐减，进口产品愈加稀缺，价格快速提高。波士顿和费城为代表的进口产品批发价格在禁运期上涨了33%左右。有研究显示，与贸易萎缩有关的福利损失约为美国GDP的5%。不但沿海城市，出售农作物的农民也损失惨重。在此背景下，大规模违反禁运规定的走私行为开始普遍发生。
三、美国民众对于贸易禁运的不同反应
即便1807年的禁运法案给美国经济造成了沉重打击，但美国民众对禁运的反应却存在显著差异。在新英格兰和纽约等商业州，贸易禁运激起了强烈的反对。[3]马萨诸塞州当时在全国外贸的总吨位中约占1/3的份额，在该州出现了大规模抗议，甚至有主张分裂的抱怨之声。在美国南方，尽管禁运也在经济上造成了较大的损失，但是由于长期的反英情绪，禁运政策在这些地方得到较为广泛的支持，极少出现反禁运的集会或抗议。在肯塔基州、田纳西州和密西西比河谷地区，则有着对贸易禁运的强大支持势力。这些区域的农民不太关心强征海员的事情，把烟草、大麻和棉花等产品价格的下跌归咎于西印度群岛市场的丢失，而非贸易禁运。阿巴拉契亚山脉以西地区的普遍看法却认为应该怪罪英国。
禁运进入第二年（1809年）之后，新英格兰地区对禁运及其执行措施的敌对态度逐渐占据上风，甚至该地区的民主共和党人（实施禁运政策的杰斐逊总统所在的政党）也质疑维持禁运的合理性。违反禁运法案的行动逐渐升级，越来越多的船只非法驶离港口。甚至连民主共和党人对贸易禁运的支持也在1809年1-2月快速瓦解。美国国会最终在禁运政策实施两年后的1809年3月废止了禁运法案。
整体来看，杰斐逊的禁运导致了美国对外贸易在事实上的中断，是历史上最重大的贸易政策实验之一。总体来看，禁运法案是个失败的案例。它给美国经济带来了巨大的成本，而未能实现任何预定目标。[4]尽管美国避免了战争，使船只和船员免受更多外国侵占，禁运却严重干扰了商业往来，给农民、渔民、商人与船主带来了巨额经济损失。
图2、从英格兰到新英格兰
禁运法案废除并不意味着美国重回自由贸易政策，也没有完全解决英国和美国之间的贸易冲突。美国在禁运法案废除后，民主共和党方面允许出口但仍维持着禁止进口的政策。而英国也依然对美国沿岸航运持续进行骚扰。两国的贸易摩擦最终引发了1812年美国与英国之间的战争。根据Maddison（2023）数据，1812年实际人均GDP的增长率下降至-1.8%。战争促使美国国会在1812年7月把所有进口关税翻番，直至敌对状态结束的一年之后。另外还对外国船只运载的商品征收了10%的附加税，对外国船只的吨位税则提到原来的4倍。政府继续维持对英国产品的进口禁令，并辅以对加拿大的出口限制，以阻碍对敌方的物资供应。此后到1813年12月又实施了全面的对外贸易禁运，要求所有美国船只留在港口，致使面向任何外国目的地的出口完全停止。1814年12月，美国和英国达成了《根特条约》（Treaty of Ghent），为英美恢复正常贸易铺平了道路。从建国初期开始，美国基本从价关税税率估计值如下图：
图3、美国基本从价关税税率估计值
数据来源：根据《贸易的冲突 美国贸易政策200年》整理。由于统计数据不完备，本图大致反应关税变化趋势
四、贸易禁运意外带动制造业加速发展
如果说第一次贸易战没有有什么意外收获的话，那就是贸易禁运意外带动制造业加速发展。贸易战期间，由于英国的制造品不再能进入美国，进口制造品的短缺让国内的替代品生产得以兴起。小型纺织工厂、炼铁厂开始在美国快速发展。这些新生制造商因为进口产品禁运而获益。
从整体来看，美国产品价格下跌造成的收入减少远远超出了禁运期间新兴制造企业获得的收益，因此从整体经济利益的角度来看，禁运是失败的。但是，这场禁运运动以及随后发生的1812-1814年战争改变了美国执政党对发展制造业的态度。
美国建国初期，杰斐逊和麦迪逊坚持认为美国应该重点发展农业，曾激烈反对汉密尔顿（联邦党）提出的促进制造业和鼓励工业化的计划。而到1810年，麦迪逊政府的财政部长加拉廷向国会提交了《制造业报告》，指出政府可以通过奖励（补贴）、进口关税以及政府贷款三种方式发展美国的制造业。与汉密尔顿类似，加拉廷的《制造业报告》也认为补贴是刺激制造业发展的最优手段。加拉廷认为高关税容易导致三个方面的问题，包括妨碍产业竞争、增加消费者的负担，以及容易导致资本和产业被分散到对国家不利的领域等等。
附表、美国自建国以来的贸易及关税政策[5]
[1]根据Maddison（2023）计算，采用2011年购买力评价美元。
[2]参见：Irwin, Douglas, 2005: “The Welfare Costs of Autarky: Evidence from the Jeffersonian  Embargo, 1807-1809.”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Economics, 13: 631-45.
[3]截至1807年禁运法案生效时，美国用17个州，其中新英格兰地区包含了6个州，约占当时全国州总数的1/3左右。
[4]《贸易的冲突 美国贸易政策200年》，道格拉斯·欧文，2019年中信出版集团。
[5]早期美国总统的就职时间是3月4日。本附表根据正文内容持续更新。
文章仅作为学术交流，不代表CMF立场。